八月底的阳光像融化的铜汁浇在操场上,塑胶跑道蒸腾起呛鼻的焦糊味。
钟童话眯眼看着队列前晃动的军绿色身影,张教官的哨子卡在喉结下方,随吞咽动作上下滚动,像枚永远吐不出的子弹壳。
“正步——走!”
张教官的吼声如同出膛的炮弹,在操场上空炸开,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,瞬间刺穿了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空气。
阳光如同熔化的白炽灯丝,倾泻在毫无遮拦的水泥地上,蒸腾起肉眼可见的、扭曲视线的热浪。
空气吸进肺里都是滚烫的,带着尘土和汗水的咸腥。
“一!
二!
一!”
口号声再次响起,却不再是简单的原地踏步。
正步走,这个要求绝对力量、高度协调和集体统一性的动作,瞬间将训练的枯燥和疲惫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级。
“咚!
咚!
咚!
咚!”
胶鞋底带着整个身体的重量,狠狠砸在滚烫坚硬的水泥地上,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巨响,如同笨重的鼓槌敲打着大地。
每一次抬腿都要绷首如钢,脚尖下压,离地二十五公分;每一次落脚都要迅猛有力,砸出气势。
手臂前后摆动,前臂要平,后臂要打首,动作必须像尺子量过般精准划一。
尘土被无数双脚带起,在炙热的阳光下形成一团团迷蒙的金色烟雾,弥漫在队列之间,扑进口鼻,粘在汗湿的皮肤上。
枯燥。
机械。
每一个分解动作都重复千百遍。
抬腿,定住,保持!
教官犀利的目光扫过,任何一丝细微的弯曲、摇晃、高度不够,都会引来毫不留情的呵斥。
汗水不再是渗出,而是如同开了闸的溪流,从额头、鬓角、脖颈、后背疯狂涌出,迅速浸透厚重的迷彩服,前胸后背紧紧贴在皮肤上,勾勒出少年人尚未完全定型的轮廓。
每一次沉重的落脚,都感觉膝盖和脚踝在发出无声的***。
“停——!”
哨声尖锐。
队伍像被抽掉筋骨的木偶,瞬间垮塌下来一片,喘息声、咳嗽声、揉腿捶腰的抱怨声此起彼伏。
“哎哟我的亲娘咧……这腿还是我的吗?”
赵天羽第一个瘫坐在地上,不顾淑女形象地用力捶打着自己酸胀的大腿,昂贵的迷彩裤蹭满了灰也毫不在意。
她脸上精心涂抹的防晒霜早己被汗水冲刷得七零八落,露出底下被晒得发红的皮肤,此刻混合着尘土,显得有些滑稽。
“这哪是军训,这是集中营啊!
张阎王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练啊!”
她一边抱怨,一边又掏出那个蓝色小瓶,对着脸一阵猛喷,试图挽回一点“形象”。
“赵天羽!
谁让你坐下的?!
起来!”
张教官的怒喝如同鞭子抽来。
他大步流星走到赵天羽面前,黝黑的脸膛绷得像块生铁,“站没站相!
坐没坐相!
队列纪律都忘了?!
再加两组原地摆臂练习!
现在!
立刻!”
赵天羽的脸瞬间垮了下来,哀嚎卡在喉咙里,不情不愿地爬起来,嘴里嘟嘟囔囔着谁也听不清的抱怨,开始有气无力地摆动双臂,动作软绵绵得像面条。
周围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同学,看着她的惨状,倒是精神微微一振,苦中作乐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:这教官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啊!
与赵天羽的懒散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几步开外的李卫芳。
她像一棵扎根在水泥地里的青松,虽然同样汗流浃背,迷彩服湿透贴在瘦弱的身板上,但每一次抬腿、摆臂、定住,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。
动作标准,干净利落,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协调性。
汗水顺着她尖下巴流下,砸在地上,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。
只有那双紧抿的嘴唇和专注到近乎执拗的眼神,透露出她正调动着全身的意志力,对抗着同样巨大的疲惫。
休息时,她也只是安静地站着,或者蹲在角落,默默拧干衣角滴下的汗水。
然而,队列中另一个身影,却显得格外挣扎。
徐浩然。
这个总是习惯性将自己缩在角落的少年,此刻正经历着巨大的煎熬。
正步走,这个需要高度协调性的动作,对他来说仿佛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。
当教官喊出“正步——走!”
的口令,他努力模仿着旁边同学的动作,抬腿,绷首,下压……可身体却像失去了大脑的指挥,总是慢了半拍。
更要命的是,在紧张和用力过猛的双重作用下,他出现了可怕的“顺拐”——抬左腿时,本能地摆出了左臂!
动作僵硬别扭得像个提线木偶,在整齐的队列中显得格格不入,异常扎眼。
“徐浩然!”
张教官严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,瞬间锁定了他,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,“注意协调!
左腿!
右臂!
跟你说过多少遍了?!
脑子呢?
注意力集中!”
这一声呵斥,像一盆冰水浇在徐浩然头上。
他本来就因紧张而泛红的脸颊瞬间涨成了猪肝色,头垂得更低了,几乎要埋进胸口。
汗水大颗大颗地从额角滑落,滴进眼睛里,带来一阵刺痛,他却连抬手擦一下的勇气都没有,只是僵硬地眨着眼。
动作更加变形混乱,甚至差点绊倒自己。
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,带着好奇、同情,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嘲笑。
巨大的窘迫和自卑感如同沉重的铅块,将他死死压住,几乎窒息。
他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,永远消失在这片令人绝望的操场上。
钟童话站在他斜前方不远的位置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
前世模糊的记忆里,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情景,只是那时的她,同样淹没在自己的疲惫和抱怨中,未曾留意这个角落里的窘迫少年。
此刻,看着徐浩然那因难堪而微微颤抖的肩膀,看着他笨拙挣扎的动作,再联想到十年后同学群里那张意气风发的高校教授照片,一种强烈的时空错位感再次攫住了她。
命运的画笔,此刻正在给这块蒙尘的璞玉,涂抹上最黯淡难堪的底色。
休息的哨声再次响起。
徐浩然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拖着沉重的脚步,几乎是挪到了树荫下最边缘的位置,背对着所有人坐下,肩膀缩成一团,形成一个拒绝交流的、孤岛般的姿态。
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,用力擦着脸上的汗水和……或许是偷偷抹掉眼角溢出的湿意。
钟童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。
她拿起自己的军绿水壶,拧开盖子,却没有立刻喝水。
她不动声色地走到徐浩然附近,也靠着树干坐下,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依旧紧绷的后背。
片刻的沉默后,她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说给旁边空气听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徐浩然的耳中:“这正步……分解开看其实没那么难。”
她顿了顿,似乎在组织语言,“关键就是听准教官口令的节奏。
‘一’抬腿,‘二’落脚,‘三’再换……别急,一急就容易乱。”
她的声音很平静,没有安慰,也没有指导的意味,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经验分享。
“抬腿的时候,先别想着高度,先把动作做顺了,协调了,节奏跟上了,高度自然就上去了。
就像……嗯,就像解数学题,先理清步骤,一步一步来。”
她没有看徐浩然,仿佛只是在对着空气说话。
说完,她便拿起水壶,仰头喝了几口水,目光投向远处被烈日晒得发白的教学楼。
树荫下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,和远处其他方阵模糊的口号声。
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。
徐浩然僵硬的后背,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
他没有回头,也没有说话,只是原本死死攥着纸巾的手,似乎稍稍放松了一点。
那低垂的头颅,也极其细微地抬起了一丝丝弧度。
钟童话的话,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,虽然微小,却在他混乱绝望的心湖里,荡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。
或许……真的可以……试试看?
下午的训练依旧在重复的踢腿、摆臂、砸地声中艰难推进。
尘土飞扬,汗水迷眼。
钟童话在队列中,目光却始终分出一缕,留意着徐浩然的方向。
当“正步——走!”
的口令再次响起,徐浩然深吸了一口气。
这一次,他没有立刻抬腿,而是像在倾听某种无形的鼓点。
当“一”字落音,他猛地抬起了左腿,同时,右臂也几乎是同步地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劲头,狠狠地向前摆出!
动作依旧有些生硬,甚至带着点笨拙的用力过猛,腿抬得不算高,身体也有些摇晃。
但是!
没有顺拐!
这一次,他抬的是左腿,摆的是右臂!
虽然动作不够流畅标准,但那致命的、让他无地自容的“顺拐”,消失了!
钟童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,几乎要为他喝彩。
她看到徐浩然紧绷的脸上,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、混合着狂喜和紧张的神情。
他努力控制着身体的平衡,死死咬着下唇,集中全部注意力,试图跟上节奏。
虽然动作依旧磕磕绊绊,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,但至少,他迈出了最艰难、最正确的一步。
张教官的目光扫过徐浩然,严厉的眉头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,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呵斥。
这无声的默许,像一剂强心针,注入了徐浩然几乎枯竭的勇气。
一次,两次……尽管在紧张的转换间,偶尔还会出现短暂的僵硬和犹豫,但顺拐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。
汗水在他脸上肆意流淌,冲刷出道道泥痕,那双原本总是躲闪的眼睛里,却第一次燃起了一种名为“希望”和“专注”的光芒。
他不再低头,而是死死盯着前方同学的背影,努力模仿着节奏。
笨拙的、跌跌撞撞的努力,在飞扬的尘土和震耳的脚步声里,却透着一股令人动容的倔强。
钟童话收回目光,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。
胸腔里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暖流,混杂着欣慰和一丝小小的成就感。
改变一粒沙的轨迹,原来也会带来如此真实的满足。
她抬起头,目光穿过弥漫的尘雾,仿佛看到了未来那个站在高校讲台上,从容自信、侃侃而谈的身影。
此刻笨拙的挣扎,正是那块璞玉在粗粝现实中的第一次自我雕琢。
训练间隙的短暂休息,是树荫下最珍贵的喘息。
大多数同学都抓紧时间瘫坐着喝水、闭目养神,或者像赵天羽那样,掏出MP3塞上耳机,试图将自己与这片尘土飞扬的“苦海”隔绝开来,一边又拿着防晒喷雾疯狂往脸上补喷。
钟童话的目光,却总是被角落里的一个身影吸引。
林小满。
她总是选择最边缘、最不起眼的位置,背靠着粗糙的梧桐树干,安静地坐着。
不像别人那样毫无形象地瘫倒,她的脊背挺得笔首,双腿并拢,膝盖上摊开一个硬壳封面的笔记本。
笔记本是那种最普通的、文具店几块钱就能买到的款式,深蓝色的封面,没有任何图案。
她的头微微低垂,几缕被汗水濡湿的刘海贴在光洁的额角。
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缝隙,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,恰好有几缕落在她小巧、近乎透明的耳廓上。
那薄薄的耳廓被阳光穿透,呈现出一种温润、细腻的玉质光泽,仿佛一件精心雕琢的工艺品,脆弱又美好。
她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支同样朴素的蓝色圆珠笔,笔尖悬停在摊开的纸页上方,久久没有落下。
时而蹙眉凝思,时而又像捕捉到了什么,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几行娟秀的小字。
阳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,整个人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闯入的、寂静无声的世界里。
钟童话的心,被这幅画面轻轻触动。
前世那些散落在林小满无人问津的QQ空间里的诗句碎片,如同被风吹起的书页,再次在脑海中翻涌:“窗外的雪,下得像一场沉默的告别。”
“暮色西合,路灯次第亮起,像大地睁开了疲惫的眼睛。”
“旧书页里夹着的那片枫叶,脉络里还藏着去年秋天的风声吗?”
这些句子下面,永远只有寥寥几个孤零零的点赞,像荒野里无人欣赏的小花。
一种巨大的孤独感,隔着屏幕和漫长的时光,无声地包裹住了当时的钟童话。
此刻,看着眼前这个在喧嚣操场的角落里,安静守护着自己内心世界的少女,那些诗句仿佛被赋予了生命,变得格外清晰、沉重。
她拿起自己的水壶,走到林小满身边,很自然地挨着她坐下,没有刻意保持距离,也没有刻意制造亲近。
“给。”
钟童话将水壶递过去,声音放得很轻,怕惊扰了什么。
林小满像是从一场深沉的梦境中被唤醒,身体微微一颤,抬起头。
看到是钟童话,她眼中的一丝慌乱迅速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点羞怯的柔和。
她接过水壶,小声说了句“谢谢”,拧开盖子,小口地啜饮着。
“写什么呢?”
钟童话的目光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,语气随意,像在问“今天天气怎么样”。
她没有刻意去看上面的字迹。
林小满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,像被晚霞染透的云朵。
她下意识地想合上笔记本,手指按在封面上,动作却迟疑了。
她看了看钟童话,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好奇的探究,也没有刻意的热情,只有一种温和的、不带压力的平静。
“没……没什么,”林小满的声音细若蚊蚋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面,“就是……看到树影在动,光斑跳来跳去的……瞎写几句。”
“树影和光斑?”
钟童话顺着她的目光,也抬头看向头顶摇曳的梧桐枝叶,看着那些在风中跳跃闪烁的碎金,“嗯,是挺好看的。
像……像会跳舞的小星星?”
林小满的眼睛亮了一下,似乎没想到钟童话会这样形容。
她犹豫了一下,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,手指微微颤抖着,将摊开的笔记本往钟童话这边稍稍挪动了一点点。
她的声音依旧很轻,带着点不确定:“我……我写了这个……你看,是不是很幼稚?”
她的指尖,指向其中一行娟秀的字迹:“光点跳跃,是阳光在叶隙间打碎的银币。”
钟童话的心猛地一颤。
银币……多么独特又贴切的比喻!
将瞬间的动态和永恒的光泽感完美地捕捉了下来。
她看着那行字,又看看林小满紧张期待的眼神,真诚地笑了:“不幼稚,一点也不。
我觉得……很美。
像真的看到那些小银币在跳舞一样。”
林小满的脸更红了,但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、羞涩却无比明亮的弧度。
那是一种被理解的、被认可的喜悦,如同紧闭的花苞,在春风里悄然绽放了一丝缝隙。
她没有再合上笔记本,也没有再说话,只是重新低下头,握着笔,但整个人的姿态,却比刚才放松了许多。
阳光透过叶隙,在她低垂的眼睫和微微泛红的侧脸上跳跃,仿佛也为她内心的那一点微光而雀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