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在鞭痕、烙印的痛楚和日复一日的折辱中缓慢流淌,如同钝刀子割肉。
关青河变得愈发沉默,像一块被投入深潭的顽石,所有的情绪都被那深不见底的潭水吞噬,只余下沉寂。
他不再首视任何人,目光总是低垂着,落在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尖或是冰冷的地面上。
赵疤瘌的鞭子抽在身上,他最多只是身体本能地绷紧一下,连闷哼都吝于发出。
劈柴、担水、清扫马厩……所有最脏最累的活计,他都默默地承受,动作机械而精准,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在运作。
只有夜深人静,躺在下奴房冰冷潮湿的草铺上时,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睛,才会泄露出一丝端倪。
那里面没有麻木,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,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,冰层之下,是无声翻涌的、足以焚毁一切的毒焰。
他在观察,用那双看似低垂的眼,在每一次被驱使、每一次受罚、每一次路过府中某些不常开启的院落时,贪婪地吸收着关于这座华丽牢笼的一切信息:侍卫轮值的规律,管事太监福顺的喜好,后花园僻静的路径,以及……那个主宰着他地狱的女人,黎梦回偶尔出现时留下的痕迹。
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,将自己所有的气息、所有的锋芒都深深藏匿于卑微的尘土之下,等待着那唯一的机会。
每一次赵疤瘌的鞭子落下,每一次被呵斥跪下,那烙印在肩胛骨上的凤凰都在灼烧,每一次灼烧,都在他心底深处刻下一个更加清晰的名字——黎梦回。
杖棍砸在皮肉上的闷响,像裹了棉布的惊雷。
---鞭痕在背上烧成火网时,关青河听见雪屑似的脚步声。
他蜷在柴垛阴影里,齿间咬着一截枯枝——方才清点马具少了个铜扣,赵疤瘌的鞭子抽断了两根。
枯枝被嚼出青涩的苦汁,混着喉间铁锈味咽下,像吞了柄生锈的刀。
一双洗得发白的青布鞋停在五步外。
鞋尖沾着灶房的炭灰,右鞋帮还裂了道口子。
关青河没抬头。
这几日来,这双鞋总在子夜出现。
有时丢下半块冷硬的饽饽,有时是半囊井水。
他从不碰。
公主府的“善意”是裹蜜的穿肠散。
青布鞋却往前挪了半步。
一只布满烫疤的手突然伸来,指尖捏着油纸包,飞快塞进他身下稻草里!
动作慌得像偷食的雀儿。
关青河猛地扼住那手腕!
力道狠得几乎捏碎骨节!
“呃…”极轻的痛呼逸出。
他撞进一双小鹿般的眼睛——右脸被火舌舔过的肌肤虬结成团,左脸却还留着梨涡的浅痕。
是膳房专司烧火的哑女,府里人都叫她“丑奴”。
油纸包跌在草屑间,散出甜腥气。
竟是三块红枣蒸糕,糕体还温软,显然刚出笼便偷藏了。
“谁派你来的?”
关青河声音沙哑如砾石磨地。
肃王?
太后?
还是黎梦回新的试炼?
哑女拼命摇头,烧伤的右脸在月光下更显狰狞。
她急急比划:先指天,画个月牙;又拍自己心口;最后指尖点向关青河鞭伤裂开的脊背,做了个敷药的动作。
——昨夜有月亮,我看见了,疼。
关青河怔住。
枯枝在齿间断成两截。
哑女趁机挣脱,从怀里掏出个粗陶小罐。
罐里褐色的药膏散发着刺鼻的草苦味,正是下奴们偷用的金疮药。
她蘸了药想抹向他伤口,却被他眼底骤起的寒冰冻住。
“滚。”
关青河从齿缝挤出字。
哑女手一颤,药罐差点翻倒。
她突然跪下,撕开自己左袖!
小臂上赫然交错着新旧鞭痕——最深一道见骨,与关青河背上如出一辙。
她抚过伤痕,又指指膳房方向,做了个倾倒药渣的动作。
最后将药罐轻轻推到他脚边。
——我也挨过打,这药…是好的。
霜风卷着枯叶刮过巷口。
关青河背上的血凝成冰碴。
他终是伸手拿过药罐。
哑女眼中刚亮起的光,却在他下一句话里碎成齑粉:“再靠近…”他抹了把背上渗出的血,将猩红甩在她裂口的鞋面上,“我拧断你的脖子。”
哑女踉跄退后,青布鞋消失在柴垛尽头。
关青河盯着那包红枣糕。
蒸腾的热气早己散尽,油纸上凝着冷霜。
他抓起一块塞进口中,发狠地咀嚼!
太甜了,甜得发苦…“噗!”
整块糕混着血沫吐进泥里。
他扬手要将剩下两块砸碎——动作却僵在半空。
油纸背面,有人用炭条画了幅小画:柴垛旁蜷缩的小人,背上飞着一只衔草叶的燕子。
炭迹被水汽晕开,燕子翅膀糊成一片灰影。
关青河捏着蒸糕的指节泛出青白。
许久,他将两块糕仔细包好,塞进怀中贴近烙印的位置。
那里最烫,或许…能暖透这点可笑的甜。
药膏抹上伤口时,他听见巷口传来压低的斥骂:“丑奴!
偷药渣的贱骨头!”
杖击声混着闷哼,像重锤砸在冻土上。
关青河阖上眼。
掌心红枣糕的碎屑硌进血肉,竟比鞭伤更疼三分。
——“丑奴胆子肥啊!
敢偷张嬷嬷的药渣!”
赵疤瘌的唾沫星子喷在冷风里,手中枣木棍蘸了盐水,“今日打断你的贱骨头!”
血燕死死咬着唇,左脸梨涡陷在冷汗里。
她突然扭头望向柴房方向,眼中最后一点光在触及关青河身影时倏地熄灭,变成认命的死灰。
“啪!”
第一棍砸下!
臀腿交接处瞬间肿起紫棱!
她身体弹起,喉间挤出幼兽般的呜咽。
关青河脚步未停。
泔水馊臭味混着血腥涌进鼻腔,他肩胛的烙印突突跳痛。
“还藏了红枣糕孝敬野狗?”
赵疤瘌靴尖碾过地上油纸包,糖糕陷进泥里,“***胚子配吃这个?”
第二棍带着风声劈落!
“喀!”
是骨裂声。
血燕蜷指抠住凳腿,指甲劈裂翻起。
关青河瞥见她袖口滑出半截炭条——画燕子的那根。
赵疤瘌第三棍高举时,关青河突然松手!
“哐当——!”
满桶泔水泼翻在地!
酸腐的菜叶混着腥膻油汤,精准溅上赵疤瘌的鹿皮靴!
“作死的畜生!”
赵疤瘌暴跳如雷,枣木棍转向关青河,“给老子舔干净!”
关青河沉默跪下,从怀中掏出个粗陶药罐——正是血燕昨夜塞给他的那个。
在赵疤瘌惊愕的注视中,他扬手将药罐砸向青石地!
“啪嚓!”
药膏混着碎瓷西溅!
“禀管事,”关青河抓起一把沾满药泥的碎瓷,掌心瞬间割出血口,“这贱奴偷的药…是馊的。”
赵疤瘌狐疑地眯眼。
关青河己膝行至污水中,抓起浸透油汤的糖糕塞进口中!
他咀嚼得那么用力,腮帮狰狞凸起,仿佛咬的是仇人的肉:“您说得对,***胚子…”混着泥的血沫从嘴角溢出:“…只配吃这个。”
血燕怔怔看着他。
杖伤剧痛中,她看见关青河吞咽时滚动的喉结——那里粘着一星红枣皮,像干涸的血痂。
“晦气!”
赵疤瘌踹开关青河,“滚去刷净马槽!
至于你——”枣木棍戳向血燕撕裂的裤腰,“剩下的十棍,晚上拖到水牢打完!”
关青河叩首起身。
经过刑凳时,靴底“无意”踩中那片带炭条的袖角。
碾磨。
旋转。
炭条碎成齑粉。
血燕突然懂了。
当关青河沾满泥泞的手擦过条凳边缘时,她拼尽最后力气蜷起手指——一粒硬物滚进他掌心。
是油纸包里仅存的、没被弄脏的半块红枣糕。
关青河攥紧那点微温,踏入晨雾。
身后杖声再起,血燕的呜咽被风割碎。
他越走越快,最后狂奔起来!
怀中碎瓷割破胸膛,血浸透里衣,混着红枣糕的甜腻,烫在凤凰烙印上。
冲进马棚刹那,他一拳砸向石槽!
“轰!”
凹坑里积着的昨夜的雨水,晃出血燕破碎的倒影。
变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