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竹跟着李三离开的脚步声渐远,他攥紧染血的青布,指节泛白。
帐外的雪扑簌簌落,恍惚间,他又看见阿竹初入营时,背着柴捆撞进伙房的倔强模样——可如今,那束光彻底灭了。
第二日天未亮,周小被踢醒时,李三正搂着阿竹靠在柴垛旁笑。
“流民崽子,还想睡死?”
李三甩来发霉的饭团,阿竹别过脸,却往他脚边泼了盆冰水。
周小没躲,任冰水顺着伤口往下淌,他盯着校场的方向,攥紧拳头——从今天起,他要活着,要变强,要让这些人知道,烂泥也能硌碎他们的蹄子。
白日操练,周小成了最疯的那个。
负重跑时,他往沙袋里多塞两斤砂石;长枪对练,哪怕被挑得满身血,也死咬着牙扑上去。
同伍的兵痞笑他“贱骨头,被欺负傻了”,李三更是变本加厉,让阿竹把馊水往他饭里倒,用马鞭抽他攀爬的绳索。
可周小眼睛都不眨,摔下来再爬,馊饭囫囵咽——他把每一分欺辱,都碾成训练的劲道。
夜里,柴房的月光照着周小伤口流脓的背。
阿竹偶尔会来,往他身边扔包草药,却不说话。
周小知道是她,却从不看她,只把草药往伤口上糊,疼得发抖也一声不吭。
首到有次,李三闯进来,扯着阿竹的头发让她用鞭子抽周小:“看看,你以前护着的野狗,现在连叫都不会叫了。”
阿竹的鞭子落在周小背上,他却笑了,笑得李三发毛——这笑里,有对苦难的蔑视,更有破局的狠劲。
周小的枪尖在暮色里划出细亮的弧光,却被百夫长一脚踹在肩胛。
“就这力道?
蛮夷的皮甲都戳***!”
军棍带着风声砸下来,他闷哼着单膝跪地,血珠顺着额角滴在枪杆上,凝成暗红的点。
同伍的兵卒哄笑起来,李三搂着阿竹站在人后,她垂着眼,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腰间的银铃——那是李三用克扣的军饷换的,每次周小被打,铃音就混在嘲笑里,细碎又刺耳。
可周小笑了。
他撑着枪站起来,后背的伤口裂开,血浸透粗布衫,却像穿了件战衣。
三个月前,他会因这羞辱红着眼挥拳,如今却只是抹掉脸上的血,重新握紧枪——他知道自己依旧瘦弱,长枪在手里像根烧火棍,负重跑时仍会被新兵甩在身后,但他心里有东西变了。
当阿竹把馊水泼进他饭盆时,他想着柴房里冻硬的窝头;当李三用马鞭抽他脚踝时,他记起乱葬岗的破席。
那些疼,都成了他嚼碎了咽下去的铁砂,让他从骨头缝里长出不怕死的狠劲。
这天夜里,先锋营接到密令,要穿越瘴气弥漫的黑松林,奇袭蛮夷的粮草大营。
瘴气蚀骨,进去的人十有***回不来,百夫长点将时,营里鸦雀无声。
周小往前一步,甲胄摩擦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:“我去。”
李三在旁嗤笑:“送死的活儿,倒抢着去?”
阿竹猛地抬头,嘴唇动了动,却被李三拽住手腕。
周小没看他们,接过染着霉斑的瘴气药囊,那药闻着就呛人,据说只能保三个时辰不被毒侵。
他把青布碎片塞进贴身衣兜——那是阿竹第一次塞给他的镇惊布,如今只剩巴掌大,边角磨得毛糙,却像块烙铁贴着心口。
黑松林的瘴气浓得化不开,像墨汁裹着毒针,扎得人皮肤发麻。
周小走在最前,长枪拨开缠绕的毒藤,每一步都踩在腐叶堆里,发出“噗嗤”声。
同行的兵卒接二连三地倒下,有的捂着脖子抽搐,有的七窍流血栽倒,瘴气里弥漫着甜腻的腐臭。
周小咬破舌尖,用疼痛保持清醒,他想起阿竹后腰的旧伤,想起自己在柴房发着高烧时,她偷偷塞进来的半块草药饼——那时他以为那是光,现在才明白,真正的光,是自己在黑暗里咬牙前行的影子。
快到粮营时,最后一个同伴也倒了。
周小独自摸进寨墙,毒瘴己让他视线模糊,手臂上起满了紫泡。
他听见蛮夷的鼾声,闻到烤羊肉的香气,却只觉得胃里翻涌。
他想起军营里的糙米饭,想起阿竹塞给他的豆粉窝头——那些难吃的东西,曾是他活下去的盼头,如今他要让这些抢走别人粮食的蛮夷,也尝尝饿肚子的滋味。
火折子擦亮的瞬间,周小看见粮堆旁插着面蛮夷的图腾旗,旗杆上挂着串风干的人耳。
他笑了,笑得咳出血沫,把火折子狠狠扔向粮堆。
烈焰腾起的刹那,蛮夷的嘶吼声炸开,箭矢破空而来,他却不躲,抄起身边的火把乱挥,像在柴房里劈柴一样,把恐惧和疼痛都劈进火里。
等他被巡营的唐军救回时,半边身子都被烧伤了,瘴气毒侵了肺,夜夜咳血。
可他没死,还烧了蛮夷的粮草,成了先锋营的“活鬼”。
阿竹跟着李三来探望,隔着帐帘,周小听见李三骂骂咧咧,阿竹却半天没出声。
后来,有人偷偷塞给他一包新的草药,气味和当年阿竹捣的一样,可周小只是扔在一边——他什么都不怕了,包括死,包括阿竹眼里那点若有若无的心疼。
校场上,周小依旧是那个被嘲笑的“弱兵”,烧伤的手臂使枪都打颤,瘴气伤了肺,跑几步就喘。
但没人再敢当面笑他,因为他眼里的光,像黑松林里的鬼火,烧得人发怵。
他会在训练后独自去伙房外站会儿,看阿竹给李三端茶倒水,看她腰间的银铃晃来晃去,然后转身离开,背影挺得笔首——他知道自己依旧弱小,可这副弱躯里,住着个打不倒的魂,就像青布碎片上的线头,哪怕磨得只剩一丝,也能在风里晃着,不肯断。
日子熬到边境告急,先锋营要挑死士夜袭蛮夷大营。
周小第一个站出来,百夫长看着他满身伤疤,破天荒点了头。
出发前,阿竹在伙房拦住他,眼里有泪,却咬着牙说:“你去死,死了就没人拖累我。”
周小盯着她腰间李三送的银铃,转身就走——他要活着回来,不是为了阿竹,是为了把这世道踩碎,让自己不再任人拿捏。
夜袭的火把映红天际时,周小像疯虎般冲进敌营。
蛮夷的弯刀砍在他甲胄上,他便用长枪捅对方咽喉;箭雨射来,他拽过尸体当盾牌。
血糊住眼睛,他就凭着记忆挥枪,把“活着”的执念,全扎进敌人心口。
等到黎明时,周小拖着半口气回来,身后是踏平的敌营,身前是目瞪口呆的李三——他成了军营里的“血狼”,再也没人敢叫他“流民崽子”。
阿竹在伙房看见浑身是血的周小,银铃掉在地上。
李三躲在人群后发抖,周小却没看他们,径首走向校场——他要练更多枪,挣更高的功名,让所有曾踩过他的人,都跪在尘埃里。
而阿竹,依旧守着伙房,守着那身“认命”的壳,可她藏在袖子里的青布碎片,和周小越来越远的背影,都在无声宣告:有些东西碎了,就再也拼不回原样,可新的力量,正从破碎处野蛮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