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不等她细想,寒毒突然像退潮的海水般从体内抽离。
她浑身一轻,连指尖的颤抖都停了,只觉得有股温热的灵气在骨缝里游走,替她修补被寒毒啃噬的伤。
契约成了。
谢沉渊的声音哑得厉害。
苏清砚抬头,正撞进他暗金瞳仁里翻涌的暗色。
他喉结动了动,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松开她手腕,广袖垂落时带起一阵风,将她额前冷汗浸透的碎发掠到耳后,以后玄霄宗的骨奴术追不上你,寒毒发作时,我也能替你压。
苏清砚摸着自己腕间还在发烫的符印,那纹路竟和骨纹长在了一起,像用血脉刻上去的。
她忽然想起方才符光涌进体内时,有股熟悉的腥甜漫上喉间——不是她的血,是谢沉渊的。
她低头,看见他掌心有道极浅的血痕,正缓缓渗着红,在暗金符印里晕开,像滴在雪地里的朱砂。
你......她刚开口,就被谢沉渊打断。
他转身走向洞口,黑袍在风里翻卷如浪,腰间雪色剑穗上的冰碴簌簌落下。
洞外晨光漫进来,在他后背镀了层金边,却照不亮他眼底翻涌的暗潮:若想活命,跟紧我。
苏清砚望着他的背影。
五年追杀让她学会看人的影子——玄霄宗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,影子里都爬满毒藤;而这人的影子很黑,却像座压了千年的山,重得能镇住所有阴谋。
她摸了摸腕间符印,温度还留在皮肤上,像团不会熄灭的火。
我凭什么信你?
她攥紧腰间短刀,声音却比想象中轻。
谢沉渊在洞口顿住脚步。
他侧过脸,暗金瞳仁在晨光里泛着碎芒:因为你没得选。
这句话像根刺扎进苏清砚心口。
她望着洞外被周怀瑾撞断的松树,残枝上还挂着玄霄宗的符纸,被风撕成碎片。
五年前玄霄宗以护道为名骗她入门,三日后就要剖她的骨;五年后这个突然出现的黑袍人,用符印替她挡了杀劫,却要她以自由为契。
可此刻她的暖灵玉还裂着纹,寒毒虽退,却像条蛰伏的蛇,随时会再咬她一口。
苏清砚深吸一口气,短刀入鞘的脆响在洞窟里格外清晰。
她迈出第一步时,靴底碾碎了方才掉落的短刀——不知何时,那刀己经被谢沉渊的灵气震成了三段。
她盯着脚边碎铁,又抬头看那道孤傲的背影,终于跟上。
洞外山风卷起她的衣摆。
苏清砚望着谢沉渊伸来的手,掌心还凝着未散的符光。
她犹豫片刻,将手搭上去。
他的手比她想象中暖些,指腹有薄茧,像握过千年剑的人。
抓紧。
他低喝一声,灵气骤起。
苏清砚只觉得脚下一空,整个人被托上半空。
山涧的水声突然远了,她本能地攥紧他的衣袖,指尖几乎要把暗金线纹扯断。
风灌进耳朵里,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,混着谢沉渊低低的笑声:别怕,我不会摔你。
可她怎么能不怕?
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离地半尺。
下方的松树变成了绿色的小点,云层从头顶掠过,像要把她整个人吞进天里。
苏清砚的指甲掐进他衣袖,却不敢松开半分——此刻她的命,就悬在这双骨节分明的手里。
山风卷着松涛灌进耳底,苏清砚的胃袋在剧烈翻涌。
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离开地面。
脚下的山涧本还能看清游鱼的银鳞,此刻却成了一道细长的白练;方才被玄霄宗修士撞断的松树,此刻只剩指甲盖大的绿点。
云层从她鬓角擦过,潮湿的雾气糊在眼睫上,她连眨两下,却不敢松开攥着谢沉渊衣袖的手——那暗金绣纹的料子早被她指尖掐出了褶皱,像被暴雨打蔫的花。
要掉了......她喉咙发紧,尾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。
话音未落,身子突然一重——谢沉渊的手臂揽上她腰,将她往怀里带了带。
他的灵气裹着暖意漫进她血脉,原本因恐惧而发冷的指尖渐渐有了温度。
怕高?
谢沉渊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,竟带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苏清砚抬头,正撞进他暗金瞳仁里翻涌的光。
那光像被揉碎的星子,落进她发顶飘落的云絮里,倒比脚下的山河更让她心慌。
我...没试过。
她咬着唇,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。
五年逃亡里,她爬过最高的树是后山那棵老槐,不过两丈高。
此刻悬在数十丈的空中,连呼吸都像被人攥住了喉咙。
谢沉渊垂眸看她发白的指节,袖中灵气悄然收敛几分。
原本疾掠的风势缓了些,云层不再是扑面而来的浪潮,倒像被扯慢的绸缎,从两人身侧缓缓流过。
苏清砚这才察觉,方才的颠簸并非御风术本就如此——是他在迁就她。
这个认知让她后颈泛起薄汗。
五年间她见过太多善意,玄霄宗的长老曾摸着她的头说清砚最乖,转天就带着剖骨刀站在她床前;山匪劫道时说小丫头跟我们走有肉吃,结果转头就把她卖给了收骨的贩子。
眼前这人的迁就,会不会也是另一种陷阱?
她正想着,肩头突然一轻——谢沉渊松开了揽着她的手。
要坠了!
苏清砚本能地去抓他的手腕,指尖却触到一片温热的肌肤。
谢沉渊反手扣住她的腕,将她往怀里一带,两人的衣摆缠在一起,在风里荡出细碎的响。
慌什么。
他低笑,暗金瞳仁里浮起几丝促狭,我若想摔你,方才在洞窟里就不会替你挡周怀瑾的破月刃。
苏清砚的耳尖瞬间烧起来。
她这才发现,自己不知何时己整个人贴在他胸前,能清晰听见他心跳的声音——沉稳有力,像古寺里千年不歇的钟。
放...放我下去。
她别过脸,声音发闷。
谢沉渊倒也顺着她,灵气微转,两人的身形便缓缓往下落。
废弃古庙的断墙出现在视野里时,苏清砚的脚终于触到实地。
她踉跄两步,扶着剥落墙皮的柱子才站稳。
抬头望去,褪色的慈云寺牌匾斜挂在门楣上,半块寺字不知被谁砍走了,只剩慈云二字在风里摇晃,倒像在冷笑。
进去。
谢沉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他抬手拂过门框,积了十年的灰簌簌落下,露出门内残破的佛龛——泥胎佛像缺了半张脸,供桌上摆着几枚生了锈的铜钱,还有半块发霉的枣糕。
苏清砚刚跨进门槛,就见谢沉渊抬手一抛。
一个青瓷瓶稳稳落在她掌心,凉意透过瓷壁渗进指尖。
每日两粒。
他说,寒毒蚀骨的疼,你受够了吧?
苏清砚捏着瓷瓶的手顿了顿。
她解开封口,倒出一粒丹药——雪青色,泛着清苦的药香,像极了五年前她在玄霄宗药堂偷看到的固元丹。
那时她躲在药柜后,听大弟子说那小丫头的骨养得正好,等过了月朔就剖,而师父正把这样的药丸往她饭里掺。
你怎么知道我寒毒发作的时辰?
她攥紧药瓶,指节发白。
谢沉渊倚着门框,黑袍被穿堂风掀起一角。
他望着她攥紧的手,暗金瞳仁里的光又沉了些:护骨契的印在你腕上,你的脉息我能摸到。
苏清砚下意识去摸腕间符印。
那团火似的印记不知何时淡了些,却仍烫得她指尖发颤。
她突然想起,方才在洞窟里,谢沉渊用符印替她挡下破月刃时,自己分明看见他袖中渗出的血——原来这契不是单向的。
你到底是谁?
她脱口而出。
谢沉渊。
他说得轻,像在说某个无关紧要的名字。
风从破窗灌进来,吹得供桌上的铜钱叮当响。
苏清砚望着他的背影,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像块沉在深潭底的玉,沾了千年的水锈,连棱角都被磨得模糊了。
夜来得很快。
谢沉渊在佛龛前铺了层干草,自己靠着另一侧墙坐。
苏清砚缩在角落,听着外头渐大的风雨声,怀里的药瓶被捂得温热。
她望着谢沉渊垂落的眼睫,看他在阴影里像尊雕像,终于还是开了口:你为何救我?
雨声顿了顿,像被谁掐住了喉咙。
谢沉渊的指节抵着唇,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苏清砚以为他不会回答时,他突然说:千年前,我有个道侣。
他的声音很轻,像在说别人的故事:她也生着寒髓仙骨。
玄霄宗的人说她是祸水,说她的骨会引动天地灾劫。
他们绑她在玄霄台,用剖骨刀......他的尾音突然断了。
苏清砚看见他喉结滚动,暗金瞳仁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暗色,像被暴雨搅浑的深潭。
他们说,你这骨和她的一样。
他抬眼,目光落在她腕间符印上,我救你,是想替她活一次。
苏清砚的呼吸一滞。
她想起方才飞行时,谢沉渊揽着她的手有多稳;想起他递丹药时,指尖在瓶口停顿的那半刻;想起他说我不会摔你时,眼底碎星般的光。
原来这些温柔,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。
她攥紧药瓶,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。
可不知为何,心口竟泛起一丝钝痛——像有人拿细针,轻轻挑开了她五年间裹得严严实实的壳。
雨越下越大,打在残瓦上噼啪作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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