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一页页翻过,目光锐利如鹰。
终于,在一首题为《惠州一绝》的诗旁,她发现了异样。
诗句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”的“岭南人”三字旁,用极细的笔触,几乎与纸张纹路融为一体地,点着三个微不可见的墨点。
苏青玉的心猛地一跳。
她迅速翻阅全书,发现类似的墨点并非孤例,它们或在字旁,或在句末,排列毫无规律可循,却又透着一种刻意。
这是一种暗号!
母亲用这种方式,在这本诗集里藏了什么讯息?
正当她凝神思索之际,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,伴随着春喜略带紧张的低语:“姑爷……”苏青玉心中一凛,迅速将诗集塞回一堆书中,深吸一口气,勉强压下心中的波澜,转身面向门口。
房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。
沈文修走了进来。
他己换下繁复的状元红袍,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,少了几分白日里的意气风发,多了几分灯火下的温润儒雅。
他身形颀长,面容俊朗,一双眼睛深邃明亮,此刻正带着一丝探究望向苏青玉。
“青玉,夜深了,还未安歇?”
他的声音温和,如同春雨拂过湖面,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。
苏青玉敛衽一礼,声音尽量保持平稳:“夫君。
房中有些闷,青玉……只是随意看看。”
她垂下眼帘,掩去眸底的复杂情绪。
沈文修缓步走近,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那几口红木箱,最终落在苏青玉略显苍白的脸上。
“可是白日里受了惊吓?”
他顿了顿,语气带着关切,“听闻……喜轿出门时,出了些小意外。”
苏青玉抬眸,迎上他的视线。
他的眼神坦荡,似乎只是随口一提。
但她不敢掉以轻心。
“是,”她轻声道,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与困惑,“听下人说是野猫误闯,但……青玉心中总有些不安。
那血……看着有些骇人。”
她刻意观察着沈文修的反应。
沈文修眉头微蹙,沉吟片刻道:“此事我己听岳丈大人和苏管家提及。
岳丈大人治家严谨,想来确是意外。
不过,为求心安,明日我会派人再去细查一番,看看是否有何疏漏,免得你忧心。”
他的回答滴水不漏,既安抚了她,又显得合情合理。
苏青玉心中却是一动。
他要派人去查?
是真心为她,还是……另有目的?
“多谢夫君体恤。”
苏青玉微微颔首,心中念头急转,“只是,此事会不会……与我们沈家,或是苏家,结过什么梁子的人有关?”
她试探着,将话题引向更深处。
沈文修闻言,眸光微闪,随即温和一笑:“青玉多虑了。
我沈家世代书香,与人为善。
苏家经营茶业,亦是和气生财。
想来不至于是人为报复。
许是那日街市混乱,冲撞了什么也未可知。”
他轻轻执起苏青玉的手,她的指尖冰凉,微微颤抖。
沈文修掌心温暖干燥,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沉稳力量。
“莫怕。”
他低声道,“有我在。
无论是何事,我都会护着你。”
他的声音温柔,眼神诚挚。
苏青玉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。
一瞬间,她几乎要相信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。
但母亲留下的重重谜团,轿底那滩刺目的血,以及箱中那致命的硫磺,都让她无法轻易放下戒备。
“夜深了,早些歇息吧。”
沈文修柔声道,扶着她走向床边。
红烛摇曳,将两人的身影拉长,交叠在墙壁上。
苏青玉躺在柔软的锦被中,身旁是名义上的丈夫。
她闭上眼睛,脑海中却不断闪现着那本带有墨点暗号的诗集,以及沈文修方才那番话。
他似乎对轿底滴血之事并不十分意外,甚至主动提出要派人去查。
这究竟是体贴,还是……一种掌控?
而那本诗集,又藏着怎样的秘密?
母亲留下的线索,似乎正将她引向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,充满未知与危险的过去。
夜,还很长。
苏青玉知道,从今夜开始,她的人生,再无平静可言。
她必须尽快解开母亲留下的谜题,查明三十年前岭南叶家灭门的真相。
而她的新婚丈夫沈文修,在这场迷局中,又将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?
她悄悄睁开一丝眼缝,看向身侧。
沈文修呼吸均匀,似乎己经睡熟。
但苏青玉却感觉到,他身上似乎也笼罩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。
这个洞房花烛夜,注定无人安眠。
天色微熹,晨光透过窗棂,在喜庆的红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苏青玉几乎一夜未眠,身旁的沈文修呼吸沉稳,似乎睡得安然。
她却不敢有丝毫松懈,脑中反复回想着昨夜的种种发现。
待到天光大亮,沈文修先行起身。
他今日需入宫谢恩,身为新科状元,事务繁忙。
他穿戴整齐,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似乎仍在熟睡的苏青玉,眸光深邃,停留了片刻,方才轻手轻脚地离去。
听到房门关闭的轻响,苏青玉立刻睁开了眼睛。
她迅速起身,简单梳洗后,屏退了春喜,将房门从内锁好。
她的目光径首投向那本苏东坡诗集。
那股极细微的、类似于金属的冷冽气息,此刻在晨光中似乎更加清晰。
她将诗集平摊在桌上,深吸一口气,开始细细检视。
“岭南人”三字旁那三个微不可见的墨点,是她唯一的突破口。
母亲既然选择这首《惠州一绝》作为开端,必然有其深意。
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。”
荔枝三百颗……三百……三。
这三个墨点,是否与“三”这个数字有关?
她仔细观察那三个墨点,发现它们并非随意点上。
最左边的墨点略重,中间的略轻,最右边的又稍重,且三个点隐约构成一个微小的向下的弧度,如同水滴将坠未坠。
水滴……母亲名讳叶澜,澜者,***也,与水相关。
苏青玉的心念飞转。
若这三个点代表“三”,那又指向何处?
诗句中的“三百颗”?
还是其他?
她尝试将这“三”字代入各种可能的解码方式。
取第三个字?
第三笔?
都似乎不通。
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墨点,感受着其下纸张的微弱凹陷。
这些点,是用极细的硬物蘸墨点上去的,力道控制得极为精准。
她又翻到其他有墨点的页面,发现墨点的数量、轻重、排列方式各不相同。
有些只有一个点,有些则有五六个之多,形态也各异,有的如星,有的如钩。
这绝非简单的替换密码。
苏青玉蹙眉沉思,目光再次回到《惠州一绝》。
岭南……母亲的故乡。
她忽然想到,古人作诗,常有平仄格律。
而这本诗集,是母亲常用的,或许母亲的关注点,并不仅仅在字词表面。
她取来纸笔,将《惠州一绝》整首诗默写下来,标注平仄。
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(仄仄仄平平仄仄)不辞长作岭南人。
(平平平仄仄平平)”“岭南人”三字,在诗句末尾。
那三个墨点,是否与音律有关?
或是与这句诗的结构有关?
她凝视着“岭南人”三字,以及旁边的三个墨点。
突然,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。
《广韵》!
母亲曾教她音韵之学,提及过《广韵》这部记录中古汉语语音的韵书。
火器世家,对金石之声、爆裂之音或许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,音韵之学,会不会是他们传递信息的一种方式?
岭南叶家,以火器闻名,火药配比,分毫不差。
这种精准,是否也体现在这密码之中?
她记得《广韵》中,每个字都有其反切注音,标明声母、韵母和声调。
“岭”,《广韵》“力顶切,上声二十二迥”。
“南”,《广韵》“奴含切,平声七覃”。
“人”,《广韵》“如邻切,平声十一真”。
这三个墨点,会不会对应着反切的某个部分,或是声调的指代?
她尝试将墨点的轻重、排列与声母、韵母、声调的某种特征联系起来,但一时之间,仍如雾里看花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,窗外的光线越来越亮。
苏青玉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